1
我睁开眼时,咸腥的海风正掀起工棚油毡布。1982年7月12日的阳光刺破铁皮屋顶的裂缝,在水泥地上烙出滚烫的金币。左手腕传来刺痛——那道被追债人砍伤的疤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结着黄痂的烫伤。
阿默!母亲掀开发霉的门帘,蓝布衫被汗水浸成深色,黄大夫说再不交手术费。。。。。。她突然弓腰咳嗽,掌心绽开一朵血梅。我盯着掉漆搪瓷盆里泡着的三张大团结,记忆如潮水倒灌——这是父亲失踪前留下的最后三十块。
罗湖口岸的铁丝网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冷光。穿喇叭裤的水客们像沙丁鱼挤在关口,腰间鼓鼓囊囊藏着电子表。我攥着浸透汗水的钞票,看见那个戴蛤蟆镜的胖子第五次摸向后腰。
靓仔,要唔要新鲜货他撩起的确良衬衫,表带在肥肉上勒出红痕。我认出这是八十年代最火的卡西欧AE-1200,2023年古董市场能拍出五位数。
三块全要,十五蚊。我亮出皱巴巴的纸币。胖子蛤蟆镜滑到鼻尖:痴线!走私价都要二十。。。。。。
港警换岗还有七分钟。我压低声音,你裤脚沾着鲤鱼门的红泥,今早走的是西环水道。胖子瞬间面如土色,甩给我三块表就像见了鬼。
华侨饭店的旋转门转出热浪,穿中山装的外贸干部腋下夹着公文包。我解开两颗衬衫纽扣,腕表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:进口电子表,香港最新款。
突然有人抓住我后领。藏青制服上的铜扣硌得脖子生疼:投机倒把!跟我们走一趟!母亲咳血的脸在眼前闪过,我猛地蹲下滑脱桎梏,表带在推搡中崩断。
阿sir!他抢我表!我扑向看热闹的港客,将最后一块表塞进他西装口袋。秃顶港商下意识摸到异物,我趁机用粤语哭诉:我老母在医院等钱开刀。。。。。。
后生仔,够机灵。港商突然用潮汕话低语,往我裤袋塞了团东西。工商局的人挤过来时,他亮出烫金名片:我是爱国港商郑国荣,这个后生帮我修好了Walkman。
掌心的索尼TPS-L2还带着体温,氧化发绿的耳机接口刺痛瞳孔——这是二十年后我在拍卖行错过的初代随身听,此刻正发出滋啦的电流声。
2
华侨饭店后巷的阴沟里,死老鼠泡在变质的菠萝罐头汁中。我背靠发烫的水泥墙,索尼Walkman的金属外壳烙着掌心纹路。郑国荣名片边缘的油渍在阳光下泛着诡谲的虹光,像极了2023年我在破产清算文件上按的血指印。
滋啦——
耳机突然爆出刺耳电流声,我触电般甩开机器。黑色磁带仓弹开的瞬间,半张电路板滑落阴沟。污水漫过飞利浦TDA1034芯片的瞬间,前世记忆突然闪回——这正是我抵押房产研发的第一代MP3解码芯片原型。
扑街仔!仲唔快啲!巷口传来粤语咒骂。我抓起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辐条当镊子,在污水里打捞那个改变命运的集成块。蟑螂从袖口钻入后背时,我终于看清电路板背面用红漆描的7-3-2——父亲在三线厂的工号。
维修铺的集装箱闷得像蒸笼,铁皮接缝处滴落的冷凝水在水泥地汇成蜿蜒的河。阿辉蹲在柴油发电机旁,用港币卷着大麻烟:默哥,荣少给的定金。他吐出的烟圈撞上我悬在空中的示波器探头,绿色波形顿时乱成台风路径图。
这钱沾着人血。我把港币按在自制电磁炉上,郑国荣名片在高温中卷曲,烫金的荣字熔成血滴状。阿辉突然掀开泰坦尼克号模型的甲板,里面躺着把五四式手枪:昨夜西环码头沉了条越南船,三十八人。
我手一抖,焊枪戳穿Walkman的PCB板。焦糊味弥漫中,那张写着7-3-2的电路板突然通电,破喇叭里传出模糊的俄语广播:。。。。。。1971年4月。。。。。。拜科努尔。。。。。。
刀疤李的金牙撞开铁门时,我正在破译父亲留在电路板上的密码。五台三洋收音机组成简易信号阵列,用滤波电路筛出的莫尔斯码在墙投射出LIC1——正是三线厂第一线的绝密代号。
后生仔,识得整呢啲嘢刀疤李的蝴蝶刀挑断示波器导线,他腰间别着的松下对讲机突然啸叫。我瞥见电池仓里融化的焊锡,那是三天前我故意留下的短路陷阱。
李叔,条子在查西环沉船案。我按下裤兜里的遥控器,对讲机爆出伪造的警用频道声。刀疤李脸色骤变,金牙咬破下唇的瞬间,阿辉的泰坦尼克号模型突然播放《东方红》——我藏在船底的录音机正在向街面广播。
3
解放卡车的雨刷器在狂风中抽搐,挡风玻璃上的水流像无数条挣扎的银蛇。母亲蜷缩在后座,输液瓶在军用毛毯下叮当作响,每声脆响都像在敲打我的太阳穴。二十台东芝彩电在货厢里随颠簸移位,包装箱摩擦声如同送葬队伍的纸钱簌簌。
左胎要爆!阿辉突然嘶吼。我猛打方向盘冲进渔村小道,车尾扫塌晾晒的渔网,缠满车轴的尼龙线里绞着死鱼的眼珠。后视镜里工商局的吉普车撞飞木麻黄树桩,车头保险杠上打击走私的红漆标语正在暴雨中剥落。
货厢突然传来金属撕裂声。我摸到座位下的液压钳——这是用三线厂报废的千斤顶改装的,锯齿还沾着昨夜切割海关封条的铜屑。当货厢门栓崩飞的瞬间,台风从伶仃洋卷来的咸腥灌满驾驶室,成箱彩电像多米诺骨牌滑向怒海。
抓紧!我把麻绳捆在腰间,逆着十级风浪爬向货厢。阿辉的槟榔汁喷在仪表盘上:你他妈找死啊!他话音未落,我的右腿已被甩出货厢,皮鞋擦过防撞栏迸出火星。
指尖触到松动的捆货绳时,父亲的工作证从撕裂的上衣口袋滑出。1965式军装照片在暴雨中翻飞,恰好贴在即将坠海的彩电包装箱上。我纵身扑救的刹那,看到箱体侧面用红漆写着LIC1-7,正是三线厂军转民物资的暗码。